《济南职业学院学报》
腊月的雪下了停,停了又下。刚落地的雪蒙上一层浮尘后,又被新雪覆盖。八爷从窗内看到雪花飘舞得有气无力,把头伸出了窗外,一阵又一阵的腥味,直灌鼻腔,他的心里也痒痒起来。
咯吱、咯吱的踩雪声从门口响过来响过去。一进腊月头,巴子营的雪地里就没有消停过,先是村东的人家每日都要嘭嘭地放几个炮仗,炮仗炸开的红皮灰胎斜三横四地撒在雪地里,再是村西人家的肥猪被抬上案开膛破肚发出哀叫。猪的哀叫一点也不破坏巴子营人的情绪,反而如炮仗爆炸般激发着人们的欢快。
八爷是村里的老支书,人们叫了他四十年支书。这地方怪,不管采取何种形式选举,八爷都会全票当选,那年进行直选,任凭镇上有关人员的反复动员,尽管八爷已被取消了候选资格,但记票的结果八爷仍旧是高票。问原因,竟异口同声:“熟悉呢,办事呢,我们信呢!”
农村的当家人,要的是威望。
一跑四十多年,八爷人跑累了,心也跑累了。四十年的风风雨雨,把八爷摔打来摔打去,打出的朵朵水花在八爷沉重的喘息中熄灭。历经那么多风浪,八爷斗过人,也被人斗过,有时是别人需要,有时是自己需要,但巴子营从未斗死过一个人,从未饿死过一个人。什么事一到巴子营就正常起来,该招工的招工,该上学的上学,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形式,巴子营人的记忆里有很多珍存,但没有多少伤痕。
这几年却让八爷揪心多了,不知谁一鼓捣,一个出去打工了,尔后是两个三个,八爷想了许多办法,没用,便以辞去村支书为要挟,也没用,该走的照样走。挡了几次,还是无效,八爷也就不挡了:“你们说人活着总得吃人饭,总不至于不种地吧?”
真的有人不种地了,带头的是村西头的王翠花母女。王翠花丈夫原来在煤矿工作,在一次矿难中送命。那些日子,王翠花抢天哭地,抱着丈夫的尸体,哭声从煤矿袅袅而起,一直响彻到巴子营,八爷和村委会一班人,随着这哭声,处理了王翠花丈夫的后事,那笔补偿也诱人,王翠花一下子成为巴子营存款最多的人。
那是命钱,八爷常常哀叹。有了这笔钱,王翠花门前的人就多,招婿的,劝嫁的,王翠花很烦,便让八爷每每拦驾。次数一多,人们就说这巴子营的支书是老叫驴,霸着个寡妇,白天看的地头,晚上看的炕头,吃独食呢。话一多,八奶奶就挂不住了,一俟八爷出门,就不停地吵闹,儿女们也觉无趣,便委劝八爷。八爷叹一声:“难呢,娃难呢!”儿子将脖子一拧:“她难,有钱守着呢,我们难谁知道?人家说王翠花是我们的小妈呢!”
八爷便蹲在门槛上抽烟,一根又一根,抽得全家人都不敢出气,终于,八奶奶说:这老鬼,就让他去守吧,巴子营哪户人家他没守过。
八爷不是死脑筋,王翠花要体体面面嫁人,他绝不阻挡,会像嫁女儿一样把她嫁出去。等了几年,王翠花放出话来:嫁到巴子营,死也要埋在巴子营。八爷在村里溜达了几天,说:巴子营的地留人呢!
一脸喜悦的王翠花说种地太麻烦,以前浇地有水就浇,现在不行,要实行水权水价,按亩数配水。巴子营的地很怪,只要一见水就死命地喝,撑得胀了才能田滋地润。水按亩数配置,看似水漫过田地,但苗经不了太阳的几天暴晒,就烟鬼般东倒西歪,王翠花跟护水的嚷了几次,没用,也就再不种地了:“麻烦得很,一袋面多少钱,一麻袋土豆多少钱,辛苦我娘俩黄天背个老日头,就挣个口粮,不划算。”
“直补呢?”八爷替她算账。
“政策是好呢,直补钱还不够交水费。”
“朝朝代代听说种地不交皇粮的吗?”
“没听说过,但现在的人肚子吃饱却没心劲呢。”倒把八爷说得一愣一愣的。
“总得让改存在村里活人吧!”
“嘻!你看看,现在谁还守窝子。以前的小伙吧,招工、考学是出路,现在,工厂倒闭像姑娘生孩子一样容易。考学费牛劲,考上,怎么样?还不到处打工。倒是不念书的,手脚机灵的,跑出去打工。没多少负担,过几年,领回来个江浙的、上海的姑娘,一睡,省下几万元彩礼钱……”
八爷被噎得半天喘不过气来。也是的,村里百来户人家,只要有打工的,过几年家里总会有叽哩咕噜的声音传出,也没见有几个人到他这里来开结婚证明,娃大了,丢给你村里,总不能成为野娃吧?为这,乡里批评过八爷几次,都被八爷一句呛了回去:“巴子营的计划生育率在全乡最低,还优生优育,只差外国种了。”八爷的这话很经典,也令巴子营人兴奋。